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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读：
序章
我一定是死了，这个女人心想。
她正漂浮在这座古城尖塔林立的天际线上空。下方，圣维特大教堂灯火通明的塔楼，在闪烁的灯海映衬下熠熠生辉。她用双眼——如果那还能称作眼睛的话——沿着城堡山的缓坡向下巡睨，直至波西米亚首都的心脏地带，那些蜿蜒曲折的街道如同迷宫般被新落的积雪覆盖。
布拉格。
在迷失方向的恍惚中，她竭力想理清自己的处境。
我是神经科学家，她不断告诫自己。我的神志清醒。
但第二点断言，她不得不承认，实在值得怀疑。
布里吉塔·格斯纳博士此刻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自己正悬浮在故乡布拉格的上空。她的躯体已不复存在。她没有质量，没有形态。然而她的其余部分——真正的本质，她的意识——却似乎完好无损且异常清醒，正朝着伏尔塔瓦河的方向缓缓飘移。
最近的记忆一片空白，唯有肉体痛楚的模糊残像，但此刻她的身体仿佛化作了穿行其间的空气。这种体验超乎她过往的所有认知。违背所有理性本能，格斯纳只能找到一个解释。
我已死亡。这便是死后世界。
当这个念头浮现时，她立即将其斥为荒谬。
死后世界是集体幻觉……为抚慰现实苦难而构建的虚妄。
作为医学专家，格斯纳深知死亡的终极性。在医学院解剖人脑时，她便明白那些塑造我们人格的特质——希望、恐惧、梦想、记忆——不过是依靠脑内电荷悬浮的化合物。当生命消逝，大脑能源切断，所有化学物质便会溶解成无意义的液体，抹去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死亡即是终结。
句号。
然而此刻，当她飘过瓦伦斯坦宫对称的花园时，却感受到强烈的生机。雪花环绕着她飘落——或是穿透她？——奇异的是她毫无寒意。仿佛她的意识正悬浮于虚空，所有理性与逻辑皆完好无损。
我的大脑仍在运作，她告诉自己。所以我必然活着。
格斯纳最终推断自己正经历医学文献所称的"出体体验"（OBE）——当临床死亡的患者被复苏时产生的幻觉。OBE通常呈现为意识暂时脱离肉体，无形地漂浮上升。尽管感觉真实，OBE不过是极端压力与脑缺氧引发的想象旅程，有时还混合急诊室麻醉剂氯胺酮的作用。
这些景象都是幻觉，格斯纳凝视着穿城而过的伏尔塔瓦河黑暗曲线，不断自我告诫。但若真是OBE……说明我正在死亡边缘。
惊异于自己的镇定，她试图回忆遭遇了什么。
我是健康的四十九岁女性……何以濒死？
骤然间，恐怖记忆如闪电劈入意识。她此刻终于想起肉体身在何处……更可怕的是，正在遭受何种对待。
她仰面被紧缚在自己设计的机器上。怪物俯视着她。那生物宛如从地底爬出的原始人，脸庞与无发的头颅覆盖着厚厚的污浊黏土，裂纹纵横如月表。唯有充满恨意的双眼在泥壳面具后可见。额头上粗糙刻着三个古文字母。
"为什么这样对我？！"她惊恐尖叫，"你是谁？！你究竟是什么？！"
"我是她的守护者。"怪物的声音空洞，带着斯拉夫口音。"她曾信任你……而你背叛了她。"
"谁？！"格斯纳厉声质问。
当怪物说出的那个名字传入耳中，恐慌如利刃刺穿了她。他怎会知晓我的所作所为？！
冰冷的重压骤然凝聚于双臂，她意识到怪物启动了装置。霎时间难以忍受的剧痛从左臂爆发，沿正中肘静脉蔓延，利爪般撕扯着冲向肩部。"求求你停下。"她喘息着哀求。
"说出一切。"恶魔在剧痛抵达腋窝时命令道。
"我说！"格斯纳疯狂应允。怪物暂停机器，将疼痛定格在肩部，但灼烧感仍在持续。在极致恐惧中，她咬紧牙关急速吐露曾发誓保守的秘密，坦白了自己与同僚在布拉格地底深处创造的骇人真相。
黏土面具后的冰冷双眼凝视着她，闪过洞悉一切的寒光……与憎恨。
"你们建造了地底恐怖之屋。"他低语，"都该死去。"毫不迟疑地重启机器后，他转身走向门口。
"不……！"当剧痛再次席卷肩胸时她尖叫道，"别走……这会杀死我！"
"当然。"他回首道，"但死亡并非终结。我已多次经历死亡。"
话音未落，怪物如雾气消散。格斯纳再度悬浮空中，试图呼喊求饶，却被震耳雷鸣吞没——苍穹仿佛轰然洞开。无形之力攫住她，如同反向重力将她拽向更高处。
多年来，布里吉塔·格斯纳博士始终嗤笑患者所述的濒死体验。此刻她却祈盼自己能加入那些稀有者的行列：曾翩跹于遗忘边缘，凝视过深渊，却最终从悬崖折返的魂魄。
我不能死……必须警告其他人！
但她明白为时已晚。
此生已尽。
第一章
罗伯特·兰登在宁静中醒来，享受着床头柜上手机闹铃传来的古典乐轻柔旋律。格里格的《晨曲》或许是过于显而易见的选择，但他始终认为这四分钟的音乐是开启一天的完美序章。随着木管乐声渐强，兰登品味着暂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的微妙恍惚。
啊，对了。他暗自微笑。百塔之城。
借着朦胧光线，兰登打量着房间巨大的拱形窗，两侧分别立着爱德华时期的古董梳妆台和雪花石膏灯盏。柔软的手织地毯上仍散落着昨夜开床服务时撒落的玫瑰花瓣。
三天前兰登抵达布拉格，如往常般入住四季酒店。当经理执意将他的预订升级为三卧室皇家套房时，他不确定这是源于自己的会员等级，还是更可能因为与他同行的女士显赫的身份。
"我们最尊贵的客人理应享受最顶级的住宿体验。"经理如此坚持。
套房包含三间带独立卫浴的卧室、客厅、餐厅、一架三角钢琴，以及中央凸窗处精心布置的红白蓝三色郁金香——来自美国大使馆的欢迎礼。兰登的私人更衣室里备有一对绣着RL字母的拉绒羊毛拖鞋。这可不是拉夫·劳伦的标识，他想着，对这种个性化服务印象深刻。
此刻他慵卧床榻聆听闹铃音乐时，一只温柔的手轻触他的肩膀。
"罗伯特？"柔声低语传来。
兰登转过身，感到脉搏加速。她就在那里，微笑着凝视他，烟灰色的眼眸仍带着惺忪睡意，乌黑长发散落在肩头。
"早上好，美人。"他回应道。
她伸手轻抚他的面颊，腕间仍萦绕着野蛮芭蕾的香水余韵。
兰登凝视着她优雅的容颜。虽年长他四岁，每次相见她却愈发动人——加深的笑纹，黑发间隐约的银丝，灵动的眼眸，以及那份令人沉醉的智慧光华。
自普林斯顿大学时期相识，这位非凡女子便与他结下不解之缘。当年她是年轻助理教授，而他尚是本科生。那段青涩的暗恋或许未被察觉或无疾而终，但此后他们始终保持着暧昧而柏拉图式的情谊。即便在她事业腾达、兰登成为举世闻名的教授之后，两人仍保持着随性的联系。
时机决定一切，兰登此刻恍然，仍惊叹于这次临时商务旅途中两人迅速坠入爱河的过程。
当《晨曲》进入交响乐高潮时，他用有力的臂膀将她揽入怀中，她依偎在他胸前。"睡得好吗？"他轻语，"不再做噩梦了？"
她摇头轻叹："太丢人了。那简直可怕。"
深夜时分她曾被异常逼真的噩梦惊醒，兰登安抚了近一小时她才重新入睡。兰登宽慰说，这梦的强烈程度源于她睡前不慎饮用的波西米亚苦艾酒——他始终认为这种酒该附上警示说明：因其致幻特性曾盛行于美好年代。
"再也不会了。"她保证道。
兰登伸手关闭音乐。"闭上眼睛。早餐前我就回来。"
"陪着我嘛。"她逗弄着抱住他，"你可以破例一天不游泳。"
"除非你想让我失去棱角分明的年轻体态。"他歪嘴笑着坐起身。每日清晨他都会慢跑三公里到斯特拉霍夫游泳中心进行晨泳。
"外面天还黑呢。"她坚持道，"就不能在酒店游吗？"
"在游泳池？"
"有何不可？都是水。"
"太小了。划两下就到头了。"
"这话里有双关呢罗伯特，不过我会保持礼貌。"
兰登微笑："俏姑娘。继续睡吧，早餐见。"
她嘟嘴扔来枕头，翻身躺下。
兰登穿上哈佛大学发的教职工运动服走向门口，选择走楼梯而非套间狭小的私人电梯。
下楼时他穿过连接巴洛克风格河畔附楼与主楼的典雅走廊。途经标着"布拉格动态"的精致展示柜，陈列着本周音乐会、观光与讲座的系列海报。正中的光面海报令他莞尔。
查理大学讲座系列
欢迎莅临布拉格城堡
国际知名意念科学家
凯瑟琳·所罗门博士
早上好，美人。他默想着，端详刚刚在楼上吻别的女子肖像。
昨夜凯瑟琳的讲座座无虚席——考虑到场地是布拉格城堡传奇的弗拉迪斯拉夫大厅，这更显难得。这座拱顶巨厅在文艺复兴时期曾用于举办全副武装的骑士与马匹的室内竞技比赛。
该讲座系列是欧洲最负盛名的学术活动之一，始终吸引着全球顶尖学者与热情听众。昨夜亦不例外，当凯瑟琳登场时满场掌声雷动。
"感谢各位。"凯瑟琳带着从容的自信步上讲台。白色羊绒衫与设计师裤装完美勾勒她的身形。"今晚我想首先回答一个几乎每日都会被问到的问题。"她含笑取下立式麦克风，"到底什么是意念科学？！"
全场响起会心的笑声。
"简而言之，"凯瑟琳开场，"意念科学是研究人类意识的学科。与多数人认知相反，意识研究并非新兴科学——事实上它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科学。自历史开端，我们始终追寻人类思维永恒之谜的答案……意识与灵魂的本质。数百年来，我们主要通过……宗教的视角探索这些命题。"
凯瑟琳走下讲台，来到听众席首排。"提及宗教，诸位，我注意到今晚听众中有一位世界知名的宗教符号学学者——罗伯特·兰登教授。"
人群响起兴奋的低语。她这是要做什么？！
"教授，"她微笑着来到他面前，"能否请您赐教片刻？请起身好吗？"
兰登礼貌站起，暗中投去"回头再算账"的眼神。
"请问教授……世上最常见的宗教符号是什么？"
答案很简单。要么凯瑟琳读过兰登相关文章早有预料，要么她即将大失所望。
兰登接过麦克风转向烛光摇曳的观众席，古老铁链悬下的枝形吊灯投下朦胧光影。"晚上好。"他低沉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回荡，"感谢所罗门博士毫无预警地将我推上台。"
观众鼓掌。
"那么，"他说，"世界上最普遍的宗教符号？有人猜得到吗？"
十几只手举起。
"很好。"兰登说，"除了十字架以外的答案？"
所有手都放下了。
兰登轻笑："十字架确实常见，但它是基督教特有符号。事实上存在一个通用符号，贯穿历史上所有宗教的艺术作品。"
观众交换着困惑的目光。
"各位都见过多次。"兰登引导道，"或许在埃及荷鲁斯石碑上？"
他停顿片刻。
"佛教迦腻色伽舍利盒呢？或是著名的基督全能像？"
寂静。茫然的眼神。
天哪，兰登心想。果然是科学界听众。
"它也出现在数百幅文艺复兴名作中——达芬奇的《岩间圣母》第二版、安杰利科的《圣母领报》、乔托的《哀悼基督》、提香的《基督受难》，以及无数圣母圣婴像……？"
仍无反应。
"我指的符号是光环。"他说。
凯瑟琳微笑，显然早知答案。
"光环，"兰登继续道，"是出现在悟道者头顶的光盘。基督教中，光环悬浮于耶稣、玛利亚与圣徒头顶。追溯更远，太阳圆盘高悬于古埃及神拉之上，东方宗教中佛与印度神祇亦有光轮。"
"精彩，谢谢教授。"凯瑟琳伸手欲接麦克风，但兰登顽皮地转身避开——小小报复。永远别向历史学家提出你不想要完整答案的问题。
"需要补充的是，"观众发出会心的笑声时兰登说道，"光环有各种形状、尺寸和艺术表现形式。有些是实心金盘，有些透明，甚至还有方形。古犹太经文描述摩西头部被'Hila'环绕——希伯来语意为'光环'或'光芒发散'。某些特殊光环会辐射光线……向四面八方发散的光刺。"
兰登带着狡黠微笑转向凯瑟琳："或许所罗门博士知道这种光环的名称？"他将麦克风递向她。
"辐射冠。"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果然做过功课。兰登收回麦克风："没错，辐射冠是尤为重要的符号。历史上它装饰过荷鲁斯、赫利俄斯、托勒密、凯撒……甚至巨型的罗德岛太阳神像。"
兰登对观众露出神秘的笑容："鲜有人知，但纽约市被拍摄最多的物体恰是……一顶辐射冠。"
困惑的表情，连凯瑟琳也不例外。
"猜不到吗？"他问，"各位从未拍摄过悬浮在纽约港三百英尺高空的辐射冠？"
当恍然大悟的低语在人群中扩散时，兰登静待着。
"自由女神像！"有人喊道。
"正是。"兰登说，"自由女神佩戴着辐射冠——古老的光环——那个我们历来用以标识被认为拥有神圣启迪或高阶意识状态的特殊个体的通用图标。"
当兰登交还麦克风时，凯瑟琳容光焕发。谢谢，她在掌声中对口型默念，看着他回到座位。
凯瑟琳重回讲台："如兰登教授精妙阐述，人类思考意识问题已久。但即便拥有先进科学，我们仍难以定义它。事实上，许多科学家甚至不敢讨论意识。"凯瑟琳环视四周低语，"他们称之为C词。"
零星的笑声再次漾过大厅。
凯瑟琳对前排戴眼镜的女士点头："女士，您如何定义意识？"
对方思索片刻："我想是……对自身存在的觉察？"
"完美。"凯瑟琳说，"这种觉察从何而来？"
"我的大脑，我想。"她说，"我的思想、理念、想象……让我成为我的脑部活动。"
"说得好，谢谢。"凯瑟琳抬眸望向观众，"那么我们能否先认同基本观点？意识由大脑创造——您颅骨内那三磅重、含八百六十亿神经元的组织——因此意识位于我们头部。"
全场点头。
"很好。"凯瑟琳说，"我们刚达成对当前公认意识模型的共识。"停顿片刻后，她沉重叹息，"问题是……当前公认模型完全错误。您的意识并非由大脑创造。事实上，您的意识甚至不在头部之内。"
震惊的寂静笼罩全场。
前排眼镜女士问道："但如果我的意识不在头部……那在哪里？"
"很高兴您发问。"凯瑟琳对聚集的听众微笑，"请坐稳诸位，今晚我们将经历非凡之旅。"
摇滚巨星。兰登走向酒店大堂时仍回荡着凯瑟琳收获的起立掌声。她的演讲是场令人目眩的力作，让观众震撼并渴求更多。当有人问及当前研究时，凯瑟琳透露刚完成新书终稿，希望能重新定义现有的意识范式。
兰登曾协助凯瑟琳洽谈出版事宜，虽尚未拜读手稿。她透露的内容已令他着迷且迫不及待，但他感觉她将最震撼的发现秘而不宣。凯瑟琳·所罗门从不缺少惊喜。
此刻行近大堂时，兰登突然想起凯瑟琳今早八点约见了布里吉塔·格斯纳博士——那位邀请她参与讲座系列的著名捷克神经科学家。尽管格斯纳的邀请慷慨，但昨夜活动后结识时兰登发现其人难以忍受，此刻暗盼凯瑟琳睡过头选择与他共进早餐。
将这些思绪挥去，他步入弥漫着玫瑰奢华香气的大堂——鲜花始终装点着主入口。然而迎接他的景象远不如花香宜人。
两名黑衣警察正带着警犬在大厅严密巡查。两条德国牧羊犬穿着印有"POLICIE"的防弹背心，四处嗅闻仿佛在搜寻……什么。
情况不妙。兰登走向前台："发生什么事了？"
"天哪没事的，兰登先生！"衣着考究的经理几乎屈膝行礼般急迎上来，"一切完美，教授。昨夜有小状况但虚惊一场。"他摇着头保证，"只是预防措施。您知道，安全是布拉格四季酒店的重中之重。"
兰审视着警察。小状况？这阵仗可不小。
"您要去游泳俱乐部吗？"经理问，"需要为您叫车吗？"
"不必。"兰登向门口走去，"我慢跑过去。喜欢新鲜空气。"
"可是下雪了！"
这位新英格兰本土人士瞥了眼窗外纷飞的细雪，对经理微笑："如果一小时后我没回来，派条警犬来挖我。"
第二章
泥人（The Golěm）拖着步子蹒跚踏雪而行，黑色长斗篷的下摆扫过卡普罗瓦街上污浊的雪泥。厚重的高台靴隐藏在斗篷下，沉得他几乎抬不起腿。脸庞与头颅上厚厚的黏土在冷空气中愈发紧绷。
我必须回家。
以太正在聚集。
恐惧以太会吞噬自己，泥人伸手入袋紧握那根始终随身携带的金属短棒。他将物体举至头顶，用力按压在颅骨顶端，在干涸的黏土上画着小圈摩擦。
还不到时候。他闭目默念。
以太暂时消散了。他将短棒收回口袋继续前行。
再穿过几个街区，我就能释放。
老城广场——布拉格人口中的斯塔洛马克——在这个昏暗的清晨空无一人，唯有一对紧握着焦糖点心的游客仰望着著名的中世纪天文钟。每至整点，这座古老钟表便会进行"使徒游行"，圣徒雕像机械地从表盘两个小窗中轮转进出，震颤前行。
自十五世纪起就无意义地循环着，泥人想着，却仍吸引羊群围观。
当泥人经过那对情侣时，他们瞥见他瞬间倒抽凉气后退。他已习惯陌生人的这种反应。这提醒着他仍具有实体形态，即便他们看不见他的本质。
我是泥人。
我不属于你们的领域。
泥人时常感到无所依凭，仿佛随时会飘散而去，因此他乐于用沉重袍服包裹凡俗躯壳。斗篷与高台靴的重量强化了重力牵引，将他锚定在大地之上。即使在这夜间奇装异服屡见不鲜的布拉格，他黏土覆面与兜帽遮罩的形貌仍令人恐惧。
但真正令泥人成为惊悚景象的，是额头上镌刻的三个古字母……用调色刀深深刻入黏土。
אמת
这三个从右至左书写的希伯来字母——aleph, mem, tav——拼作EMET。
真理。
真理将泥人引至布拉格。而真理正是格斯纳博士今夜向他揭示的——详细供认了她与同伙在布拉格地底犯下的暴行。
他们的罪行令人发指，却远不及近期计划那般骇人。
我会摧毁一切，他告诉自己，将其化为废墟。
泥人想象着他们黑暗的造物……被彻底毁灭……成为地底冒烟的空洞。尽管任务艰巨，他自信能完成。格斯纳博士已透露所有必要情报。
必须迅速行动。时机转瞬即逝。他告诉自己，计划已在脑中清晰成形。
泥人转向东南离开广场，拐进蜿蜒通向公寓的窄巷。老城区是迷宫般的街巷网络，以活跃夜生活与特色酒吧闻名——泰因斯卡文学咖啡馆汇聚作家学者，匿名酒吧吸引黑客与阴谋论者，海明威酒吧则是雅士与调酒行家的天地。当然，性机器博物馆营业至深夜，终夜吸引着好奇围观者。
当泥人在巷网中穿行时，他思绪并未停留在刚对布里吉塔·格斯纳施加的恐怖，亦非刚获取的惊人情报——而是想着她。
他始终想着她。
我是她的守护者。
她与我如同纠缠的粒子，永恒交织。
他存于世间的唯一意义是庇护她，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即便如此，侍奉她的时光仍是荣耀。承担他人之重是最崇高的使命；而匿名行之，不求任何认可……才是真正无私的爱的行动。
守护天使以多种形态存在。
她是信任他人的善者，不知不觉陷入黑暗科学的世界。她未察觉环伺的鲨群。今夜泥人已斩杀其一，但血味已弥漫水中。强大势力即将从深渊浮出探查变故……以确保他们造物的隐秘。
你们来不及了，他想。他们的地底恐怖之屋即将因自身罪孽的重压崩塌……成为自身聪慧的牺牲品。
当他在雪街艰难前行时，泥人感到以太再度聚拢。他又用金属棒摩擦头顶。
很快了，他承诺道。
伦敦，一位名叫芬奇的美国人擦拭着卡地亚猎豹眼镜，在奢华办公室中踱步。不耐已转为深切忧虑。
格斯纳到底在哪？为何联系不上？
他知这位捷克神经科学家昨夜出席了凯瑟琳·所罗门在布拉格城堡的讲座，会后她曾发来警示信息提及所罗门即将出版的书。绝非好消息。格斯纳承诺会来电更新进展。
至今芬奇未获只字片语，而天将破晓。
他多次发讯呼叫皆无回应。
已过六小时……格斯纳一丝不苟——这完全不像她。
凭直觉攀至行业巅峰的芬奇先生，早已学会倾听本能。不幸的是，此刻直觉正告知他布拉格出了致命纰漏。
第三章
冬日空气清冽沁人，罗伯特·兰登沿克里兹诺尼卡街南向奔跑，长迈步在人行道薄雪上留下孤独足迹。
布拉格于他始终充满魔力。这是凝固的时光瞬间。相比二战中受损更重的欧洲城市，波西米亚这座历史首府仍闪耀着原有建筑构成的炫丽天际线——完好保存着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新艺术与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独特多样样本。
城市别名"斯多维扎塔"直译为"百塔之城"，尽管布拉格实际塔尖与 spire 数量近七百座。夏季时分，城市偶尔会用绿色泛光灯海点亮它们；据说这震撼景象曾启发好莱坞在《绿野仙踪》中描绘翡翠城——如同布拉格，被视为蕴含魔法可能的秘境。
当兰登跑过普拉特涅尔斯卡街时，恍若穿梭于史书页间。左侧巍然矗立着克莱门特学院巨厦，这占地两公顷的建筑群曾供第谷·布拉赫与约翰内斯·开普勒使用的观星塔，以及藏有两万余卷古代神学文献的精美巴洛克图书馆。此馆是兰登在布拉格乃至全欧最钟爱的空间。他与凯瑟琳昨日刚参观过其最新展览。
此刻右转至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教堂时，他看见前方琥珀色稀有气体路灯映照下，城市最著名地标的东入口。
被誉作世界最浪漫桥梁的查理大桥，由波西米亚砂岩砌成，两侧排列三十尊基督教圣徒雕像。桥身跨越平静的伏尔塔瓦河半公里余，两端由巨大守卫塔守护，曾是连接东西欧的重要贸易路线。
兰登跑过东塔拱门，眼前展现延展无瑕的雪毯。此桥仅限行人，而此时竟无一道足迹。
独享查理大桥，兰登心想。人生一刻。他曾类似独处卢浮宫蒙娜丽莎前，但彼时情景远不如此刻愉悦。
兰登渐入节奏步幅加大，至河对岸时已奔跑自如。右侧黑暗天际线高处闪耀着城市最珍爱的璀璨瑰宝。
布拉格城堡。
这是世界最大城堡建筑群，西大门至东端延展超半公里，占地近五百万平方英尺。外墙环绕六座规整花园、四座独立宫殿与四座基督教教堂，包括宏伟的圣维特大教堂——其中保管着波西米亚王冠珠宝与圣瓦茨拉夫王冠，这位深受爱戴的统治者因流行圣诞颂歌而被铭记。
当兰登穿过查理大桥西塔时，想起昨夜城堡事件不禁莞尔。
凯瑟琳真是执着。
"来听我讲座吧，罗伯特！"两周前她来电劝说他来布拉格时说道，"完美时机——你正值寒假。行程我请客。"
兰登考虑着她俏皮的提议。两人素来享受柏拉图式调情与相互尊重，他意欲冒险接受这随性邀约。
"很心动，凯瑟琳。布拉格充满魔力，但实在——"
"直说吧，"她脱口而出，"我需要个伴，好吗？说出来了。我自己讲座缺个男伴。"
兰登大笑："就为这个？世界著名科学家…需要护花使者？"
"只是撑场面的帅哥，罗伯特。有场黑领结赞助晚宴，然后我在某个著名大厅演讲——弗拉德…什么的。"
"弗拉迪斯拉夫大厅？！在布拉格城堡？"
"正是。"
兰登肃然起敬。查理大学季度讲座系列是欧洲最 prestigious 的聚会，显然比他想像的更精英。
"确定要带符号学家出席黑领结晚宴？"
"我找过克鲁尼，但他礼服送干洗了。"
兰登低哼："所有意念学家都这么难缠？"
"仅限优秀的，"她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两周改变一切，兰登沉思着微笑至桥对岸。布拉格确不负魔幻之城盛名…蕴含古老力量的催化剂。此地发生了某些事…
兰登永难忘与凯瑟琳在此秘境的初日——迷失于鹅卵石街巷迷宫…雨中携手奔行…在老城广场金斯基宫拱门下避雨…而后在钟楼阴影中气息交错…他们初吻如 decades 友谊后自然绽放。
或因布拉格魔力、完美时机、或冥冥指引，兰登无从得知，但这激发了意想不到的化学反应，与日俱增。
城另一端，泥人拐过最后街角疲惫抵达居所。他打开外门踏入简陋门厅。
门廊黑暗，但他选择不开灯。而是溜过窄道至隐蔽楼梯，摸黑扶栏而上。登楼时双腿酸疼抗议，终抵公寓门时如释重负。
仔细拭去靴上积雪后，泥人解锁入内。
公寓沉浸于完全黑暗。
正合我造。
内墙与天花板皆漆作纯黑，窗悬厚重帘幕。漆木地板已黯淡无光，几乎无家具陈列。
泥人启动总开关，十余盏黑光灯在公寓亮起，在浅色物体上投泻柔和的紫晕。他的家是超凡异境——空灵而莹澈——瞬间令他松弛。穿梭此空间予他深入虚空漂流之感…从一处微光浮向另一处。
全光谱光的缺失创造了"时间中性"环境——无时序的世界中，他的形体接收不到昼夜节律信号。泥人的职责要求他不规律作息，而光线的匮乏使生物节律摆脱常规时间束缚。可预测作息是简单灵魂享受的奢侈…无重负的灵魂。
她需要我服务的时间难以预料——昼夜无别。
他穿行于幽灵般的黑暗，进入更衣室卸下斗篷与靴。颈下赤裸的肌肤在黑光中泛着苍白，但他避而不视。这圣所刻意不设镜鉴，唯有一面手持小镜供他敷黏土。
目睹物理躯壳总令他不安。
此身非我所属。
我仅显形其中。
泥人赤足行至浴室，开启淋浴踏入。剥下黏土覆盖的头套后，他闭目仰面迎向暖流。干涸黏土融作暗色细流沿身体滑入排水孔，带来净化之感。
确信昨夜活动痕迹尽除后，泥人踏出淋浴擦干身躯。
以太此刻更强烈地牵引他，但他未取短棒。
时辰已到。
仍裸身的泥人穿行黑暗至他的svatyně——为接收此礼打造的秘室。
在全然漆黑中，他走向置于地板中央的麻垫。恭敬地，他裸身仰卧于垫正心。
而后将穿孔的程宝宝硅胶球含入口中…释放。
第四章
又是第一个到，兰登抵达斯特拉霍夫游泳中心时如是想，此时管理员刚打开大门。他深知独享二十五米泳池是罕有的奢侈。找到租用的储物柜，他套上速比涛泳裤，快速冲淋，抓起Vanquisher泳镜走向池边。
顶棚荧光灯渐次亮起，空间仍大半昏暗。兰登脚趾悬于池边，凝视平静无波的水面——宛如巨大的黑色镜面。
雅典娜神庙，他默想着，忆起古希腊人曾通过暗黑水面施行镜占术以窥未来。他想象着凯瑟琳在酒店安睡的模样，思忖她或许就是自己的未来。这对惯于单身的他而言既令人不安又兴奋。
兰登戴好泳镜，深吸一口气跃入水中，划开水面。水下滑行两秒后，他以海豚式打腿推进十米，继而转为自由泳。
专注于呼吸节奏，兰登逐渐进入游泳带来的半冥想状态。肌肉舒展，身体流线型地在黑暗中有力前行，对于年过半百者而言速度惊人。
通常游泳能清空思绪，但今晨即使游完四趟，他脑中仍萦绕着昨夜凯瑟琳引人入胜的讲座片段。
"你们的意识并非由大脑创造。事实上，你们的意识甚至不在头部之内。"
此言激起所有听众好奇，但兰登知道她的讲座仅触及了新书内容的皮毛。
她声称发现了惊人现象。
凯瑟琳的发现——无论为何——仍是秘密。她未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兰登，尽管近日多次暗示研究中有突破性进展。昨夜讲座后，兰登愈感她的书可能蕴含爆炸性潜力。
她从不回避争议，兰登暗忖，欣赏她在观众中激起传统派不满的姿态。
"科学史上充满错误模型，"她的声音回荡在弗拉迪斯拉夫大厅，"地平说、地心说、稳态宇宙论……这些都曾被深信不疑，实则谬误。幸运的是，当面对足够多无法解释的矛盾时，我们的信仰体系会进化。"
凯瑟琳手持遥控器，屏幕亮起中世纪宇宙模型——地球位于太阳系中心。"几个世纪以来，地心说被视作绝对真理。但随着时间推移，天文学家发现行星运动与该模型不符。异常多到无法忽视时，我们……"她再次点击，"建立了新模型。"屏幕显示现代日心太阳系图。"新模型解释了所有异常现象，日心说已成公认现实。"
观众静坐时，凯瑟琳走至台前。"同样，"她说，"地球是圆的曾被视为笑谈——甚至是科学异端。毕竟若地球是圆的，海洋岂不流尽？很多人岂不倒立？但逐渐地，我们开始发现与地平模型矛盾的现象——月食时地球的弧形阴影、船只离港时自下而上消失地平线，当然还有麦哲伦环球航行。"她微笑，"看来需要新模型了。"
观众会意点头。
"诸位，"她语气凝重，"我认为人类意识领域正经历类似变革。我们对大脑运作方式、意识本质乃至现实本质的理解即将发生巨变。"
真是志存高远，兰登心想。
"如同所有过时信念，"她说，"当今公认的意识模型正遭遇越来越多无法解释的现象挑战……全球意念实验室 meticulously 验证的现象，人类数百年来目睹的现象。尽管被归为'超常'，它们实则完全正常。每日都在发生，无论是在严格控制实验的科学实验室……还是现实世界。"
全场鸦雀无声。
"问题不在于这些现象是否真实，"凯瑟琳说，"科学已证明其存在。问题在于……为何我们多数人仍对其视而不见？"
她按键，屏幕出现赫尔曼网格错觉图。兰登认出这个著名视错觉——根据注视点不同，黑点似乎忽隐忽现。
观众开始体验效果，惊讶的低语传遍全场。
"展示这个只为提醒我们：人类感知充满盲点，"凯瑟琳总结，"有时我们忙于看错方向……而对眼前真实视而不见。"
兰登离开游泳中心下山时，晨空仍墨黑。三十分钟水中冥想令他宁静，独返酒店的路正成为每日最爱时光。近河时，旅游信息中心数字钟显示6:52。
时间充裕，兰登自忖，仍盼回床伴凯瑟琳，劝她取消八点与布里吉塔·格斯纳的会面。这位神经科学家 essentially 强邀她今晨参观实验室，凯瑟琳出于礼貌未拒绝。
至查理大桥时，平整雪毯已非无瑕，点缀着早行者的足迹。入桥时，右侧犹滴塔矗立——中世纪原构唯一残存。远方屹立着"新"十四世纪守卫塔，曾用于悬挂首级以警示质疑哈布斯堡统治之人。
据说经过时仍闻其痛苦呻吟。
"布拉格"字面意为"门槛"，兰登总觉每次至此皆跨越界限。几个世纪来，这座魔幻城市浸透着神秘主义、鬼魂与灵体。即使今日，旅游指南仍称此地具有可感知的超自然气息，向敞开者显现。
我恐非此类，兰登自知，但不得不承认查理大桥今晨宛如异界——落雪为煤气灯罩上幽灵光晕。
几个世纪来，此城是欧洲神秘学枢纽。布拉格国王鲁道夫二世曾在地下炼金镜秘修变形术。透视者约翰·迪伊与爱德华·凯利曾至此召灵通天使。神秘犹太作家卡夫卡生于此工作于此，写下黑暗超现实《变形记》。
兰登行至桥中，目光落及远方的四季酒店——它临河而建，伏尔塔瓦深水轻拍基座。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们套房的二楼窗仍暗。
凯瑟琳还在睡，他想，毫不意外——噩梦扰她大半宵夜。
行至巨桥约三分之一处，兰登经过内波穆克圣约翰铜像。在此遇害，他寒意顿生。国王命牧师违背忏悔保密誓透露王后私密，牧师拒绝后遭酷刑抛桥。
兰登正沉思时，忽被前方异象吸引。桥中段，一身黑衣女子正走近。兰登猜她刚参加化装舞会归——头戴怪异冠饰，数根细黑尖刺自颅骨直接辐射，扇形散开环绕头部，宛如黑色……
他顿感寒意。辐射冠？
今晨见此冠的诡异巧合令人震惊不安，但兰登提醒自己布拉格恐怖装扮常见。
然而愈近，情景愈奇。戴刺冠女子如陷恍惚，行走如半死之人，麋鹿般眼眸空洞前视。兰登正欲询问，忽见她手中所持之物。
此景令他骤止。
但这……不可能！
女子紧握银矛。
正如凯瑟琳噩梦所见……
兰登盯住尖矛，瞬疑自己是否在梦。当女子平行时，兰登惊觉己身僵立。猛回神转身呼唤，试图引起注意。
"打扰！"他冲口而出，"小姐？！"
她步履不停，如未闻其声。
"喂！"兰登伫立高喊，女子却如幻影飘过……被无形力牵引渡桥的盲灵。
兰登转身欲追，仅行两步又戛然止步——此次被腐臭截停。
幻影过处飘来确凿无疑的气味。
死亡的气息。
恶臭瞬时击溃兰登。恐惧淹没了他。
天哪，不……凯瑟琳！
纯粹冲动驱使下，兰登猛转身，疯狂掏手机沿查理大桥全速奔袭。奔向酒店时他对手机喊："嘿Siri，拨打112！"
电话接通时，兰登已过桥至克里兹诺尼卡街。"112，"语音应答，"请问什么紧急情况？"
"布拉格四季酒店！"兰登左转沿暗巷冲向酒店喊，"需要疏散！立刻！"
"抱歉，请问您的姓名？"
"罗伯特·兰登，我是美——"
出租车从车库冒出，他猛撞车侧，手机跌入雪街。抓起续奔，但通话已断。无关紧要：酒店入口已在眼前。
气喘吁吁冲入大堂，他瞥见经理疾呼："所有人必须撤离！"
警察已离，但数名晨间咖啡客惊望。
"所有人都有危险！"兰登再喊经理，"快出去！"
经理骇然奔来："教授，请问发生什么？！"
兰登已冲向墙上火警。毫不迟疑破玻璃拉操纵杆。
警报骤鸣。
兰登冲出大堂，奔过长廊至套房所在附楼。抵酒店后部，他弃电梯跃两段楼梯至私人门厅，解锁皇家套房冲入黑暗疾呼："凯瑟琳！醒醒！你的梦……！"他扳动总灯开关奔卧室。床空无人。她在哪里？！他奔向浴室。无人。绝望搜索其他房间。难道她不在这里？！
此刻，附近教堂钟声哀鸣而起。
钟声灌满压倒性恐惧。直觉告知他来不及离店。求生肾上腺素驱动下，他冲至凸窗俯视伏尔塔瓦深水。
河面平暗，正悬其下。
钟声愈响。
他欲思无绪，唯存压倒性本能——生存。
毫不犹豫，兰登猛开窗踏上台。冷风雪片扑面未减恐慌。
这是你唯一选择。
他行至窗台边缘。
而后深吸气，兰登纵身跃入黑暗。
第五章
罗伯特·兰登呛咳着喘息。
伏尔塔瓦河的冰水几乎令他系统瘫痪，挣扎浮沉时，浸透衣物的重量正将他拖向深渊。
凯瑟琳……
兰登仰视跃出的二楼窗口。他恐惧的爆炸……并未发生。四季酒店依然矗立，完好无损。
应急照明刺目亮起，酒店客人们正从侧门涌向临河露台，俯瞰伸入水面的码头泊位。
奋力踩水时，兰登惊觉水流正将他带离；酒店码头是他唯一上岸机会，否则将被冲向下游。
竭力避免恐慌，他尝试自由泳向码头，但双臂几乎无法抬起。湿透运动衫如锚般沉重。冷水正收缩他的循环系统，脚踝与手腕的刺痛已是低温症初期征兆。
游啊，罗伯特……
改用笨拙蛙泳，兰登逆流挣扎，试图靠向码头。瞥见下游不远处的瀑布，恐惧被拖坠其中——尽管自知很可能在抵达前就已昏迷沉没。
用力，该死！
划水时，兰登脑中灼刻着戴黑色辐射冠幽灵女子的影像。头饰或是惊人巧合……但那矛？死亡气息？
不可能。
无法解释。
瞬间兰登疑自己仍在梦中，如凯瑟琳昨夜般陷于逼真噩梦。不。刺骨寒冷与狂跳心脏确认他清醒。任何坠过冰湖者皆可作证，急性低温症会引发独特心理序列——震惊、恐慌、反思，最终接受。
利用恐慌，他告诉自己。更用力游。
斜切水流，兰登笨拙划向码头，试图忽略加剧的疼痛。每次努力都更痛苦，尽管酒店警报声似乎愈响愈近。双眼在冰水中刺痛，视线开始模糊。
码头已近，安保灯光下漆黑一团，兰登催自己最后冲刺。当手触到坚实物体时，麻木手指几乎感觉不到粗糙木材，更遑论抓握。他手把手沿码头挪至小金属梯。用尽最后力气攀爬，如死物般瘫落平台，浸透衣物在周身淌水。
兰登静止躺卧，颤抖力竭，知危险仍未解除。
会迅速失温。必须取暖。
他跪爬起身望酒店。露台已挤满穿浴袍的客人，雪中伫立。回望查理大桥如明信片般，煤气灯在落雪中温暖发光。
我目睹了真实。
脚步声疾至码头。
"兰登先生！"酒店经理惊呼而至，眼神狂乱。他在覆雪表面滑步停住，"您还好吗？！发生什么了？！"
兰登点头："我……以为……有……"
"火灾？！"
冷得痉挛，兰登摇头："不……"
"那为何拉警报？！"男子平日优雅语调此刻焦怒。
"我以为……有危险。"
"什么危险？！"
兰登挣扎坐起。头痛欲裂，低温症正在蔓延。
酒店保安奔至码头。肌肉发达的男子粗鲁拽起兰登，腋下 firm 托举。兰登不确定这是相助还是拘禁。
"为何拉警报？"经理紧盯重复。
"抱歉……"兰登牙关打颤，"我……混乱了。"
"因大堂警察？我告诉过您那没事！"经理几乎失控，"我必须知道——内部安全吗？"
兰登见客人仍从紧急出口涌出，可想象主入口的混乱。无法向他们解释。会以为我疯了。
"兰登教授，"经理挫败语调转而怒起，"我需要答案！四百客人在雪中。建筑安全吗？是或否！客人能返回吗？"
兰登再现戴黑辐射冠女子……银矛……腐臭死亡气息。必有其他解释。世界不这样运作！冷静，罗伯特。
兰登最终点头："是……我认为安全。非常抱歉。如我所言……我混乱——"
"关闭警报！"经理命保安，后者骤然松手。兰登颤抖站立时，保安掏电台厉声下令，经理拨手机。
顷刻间警报静默，唯远处渐近应急车辆鸣笛。经理闭目深吸，抿唇缓呼。而后睁眼平静拂去黑西装上的雪片。
"兰登教授，"他咬牙低语，"需接待当局。保安送您回房。勿离。当局需问话。"
兰登点头会意。
经理着急离开后，保安引兰登经服务入口至后楼梯。每步运动鞋都发出咯吱作响，二人上行至皇家套房。门敞灯亮，如兰登离开时。
"留在此处。"保安指室内命。
兰登不懂捷克语，但肢体语言明确。进入勿出。兰登点头独入套房，闭门。
跃出的凸窗仍洞开，窗台插花因严寒已萎。红白蓝三色郁金香是美国大使赠凯瑟琳的讲座贺礼，色系契合美捷两国国旗。
兰登关窗， 病态的想起"defenestration"（抛窗）习俗曾引发胡斯战争与三十年战争。幸而酒店窗远低于布拉格城堡塔楼，尽管今晨制造麻烦，兰登疑未引发任何战争。
需联系凯瑟琳……告知所见。
查理大桥遭遇是兰登记忆中最迷惑的经历，尽管凯瑟琳对"超常"事物持开放态度，兰登疑她也无法解释。
盼她曾短信告知安全离店，兰登摸浸湿运动裤袋取手机，但已不在一—恐沉伏尔塔瓦河底。
新一波寒颤中他急奔卧室用酒店电话呼她。伸手取话筒时，却见床头柜手写便条。
先前恐慌中未注意。
R—
决定步行至格斯纳博士实验室会议。
岂能独你锻炼！
十点前归。留我冰沙！
—K
兰登长吁。
凯瑟琳安全。此即所需。
心安下他直入淋浴间，开水龙头，衣履俱全踏入。
第六章
以太已过，泥人裸卧于麻垫。
他的旅程如常以亢奋的浪潮与万物灵性连接感告终。接收以太是无性高潮——神秘极乐波峰，解锁窥见真实实相之门。
此类神秘旅程常被贬为妄想，但见真理者无需理会狭隘心智。泥人经验知宇宙远比多数人理解的复杂美丽。现代人仍无法接受古人直觉理解的真理……人身仅是体验尘世的临时容器。
他取出穿孔球口枷，立于黑暗圣所。无光中行至远墙，跪于自设神龛前软垫。
黑暗中摸索火柴盒，划亮一支，点燃干花床上三盏许愿烛。
烛光摇曳渐亮，墙上照片显现。
他慈笑仰视她的面容。
你不知我存在，但我在此将你从邪恶中解救。
威胁她的黑暗势力强大且触手可及。她比以往更脆弱，尤其因分心。
她寻获爱情。
或自以为如此……
泥人恶心于她将身体赐予如此不配者。
他不似我这般懂你。
无人能及。
有时当她与新知交织卧榻，泥人允自己观望……她脑中的访客，静默注视，渴望对她耳语："他非表象之人！"
但泥人保持沉默……阴影中的思绪。
她永不能知我在此。
第七章
世界最大图书出版商企鹅兰登书屋年出版近两万种书籍，年总收入超五十亿美元。其美国总部位于曼哈顿中城百老汇，占据随机书屋塔楼二十四层——闪耀的灰玻璃摩天大楼。
今夜办公室寂静。城中已过午夜，清洁工也完成了巡查。然而二十三楼角落办公室亮着孤灯。
编辑乔纳斯·福克曼是夜猫子。年轻五十五岁仍保持青少年作息，每日中央公园跑步，穿黑色牛仔裤与运动鞋上班。幸运的是卷曲黑发仍浓密，但胡须确显灰白——他喜自比约瑟夫·康拉德。
福克曼爱此夜深静，独享独处应对复杂情节纠葛文句，为作者写详注。今夜他清空书桌，要做世间最爱之事……阅读新人作者刚交付手稿。
潜力尚未知。
多数出版书籍悄现即逝，但少数俘获读者心成为畅销书。福克曼对将读之作寄予厚望。他期待数月此书。这是对人类意识奥秘的大胆探索，由著名意念科学家凯瑟琳·所罗门执笔。
一年前，福克曼挚友罗伯特·兰登带凯瑟琳至纽约午餐推销书稿。科学家陈述堪称震撼——福克曼记忆中最吸引的非虚构提案。数日内他以丰厚合约签下此书。
过去一年她完全保密写作，今下午从布拉格来电报告完成终稿，待福克曼阅读。他疑兰登或鼓励凯瑟琳停止调整寻求编辑观点。无论催化剂为何，福克曼确知：若手稿有提案一半引人，这将是他职业生涯最重要项目之一。
启迪性……惊人……普世关联。
理解人类意识的探索正迅速成为科学新圣杯，福克曼感凯瑟琳·所罗门将成为领域开拓之声。若其理论证实，人类思维将完全异于想象；真相将带来对人类、生命甚至死亡观点的深刻转变。
福克曼疑自己是否将编辑有朝一日与《物种起源》《时间简史》并列的范式转变之作。
冷静，乔纳斯……他提醒自己。还未阅读。
敲门声惊回现实，他转椅愕然看见深夜访客。
"福克曼先生？"门口青年陌生。"是？您是谁？"
"抱歉惊扰，"青年举公司证章，"亚历克斯·科南——数据安全部。主要夜间工作，系统流量低时。"
金发蓬乱与披萨店T恤让他更像冲浪者而非技师。"何事，亚历克斯？"
"恐是误报，"技术员答，"但系统刚标记某些被访问数据。"
被访问的数据，福克曼想，不知世界何时终接受"data"是复数。
"应无碍，"青年说，"担心因'未验证用户'对我们属罕见警报，但见您实际在楼内登录，便安心了。恐怕是您账户故障。"
"但我未登录，"福克曼指显示器，"整夜未开电脑。"
青年眼微睁。"哦……"
福克曼感一丝警觉。"有人登我账户？"
"不，"技术员说，"呃，已退出。无论谁，已离开。"
"无论谁？这是什么意思？！"
技术员面露担忧的神色。"意即有人无密码或授权凭据侵入您个人分区。此人一定有着真正的技能，因我们有军用级防火墙保——"
"等等，具体访问了什么？"福克曼转桌启动电脑。我整个职业生涯在那该死服务器上！
"有人黑入您某个SVW。"青年说。
福克曼僵住。非我想要的答案。
SVW——安全虚拟工作区——是PRH较新实施。因手稿盗版猖獗，部分PRH编辑开始鼓励畅销作者独家使用企鹅兰登书屋服务器写作以获得额外安全层。许多PRH最有价值手稿在此加密防火墙系统内编写、编辑与保存——位于随机书屋塔楼及马里兰州冗余备份。
我让凯瑟琳·所罗门用SVW，福克曼不安想。
察觉其提案爆款潜力，福克曼鼓励凯瑟琳写作时严格遵守安全协议。她欣然同意，称喜欢无时无刻远程登录创作理念，所有材料保证安全且自动备份。
多数作者同感，唯有唯一的担忧——隐私。没有作者愿意不耐烦的编辑在未准备展示前监视进度。所以每位使用SVW作者以密码保护虚拟工作区——仅作者所知的访问码——直至手稿准备交付。
对凯瑟琳，今日即此时，福克曼想。
当她早先从布拉格来电，紧张给予福克曼访问码以便开始阅读编辑。福克曼立即清空他工作，计划今夜沉浸其手稿，周末通读。然而此刻，期待已久的阅读夜被T恤安全技术员打断，带来不安消息。
"哪个SVW被访问？"福克曼要求，喉干涩。"哪本书？"
青年从袋取纸片展开。"我想是某种数学书？"
福克曼振作，感一丝希望。
"找到了，"亚历克斯读笔记，"标题是……SUM。"
编辑顿感恐慌。
呼吸，乔纳斯。呼吸。
SUM非数学书。是首字母缩写。
代表"所罗门——无题手稿"。
第八章
罗伯特·兰登享受着酒店淋浴身体喷头带来的暖意，他闭上双眼，将滚烫的水蒸气深深吸入肺中。虽然早已脱掉湿透的衣物，但今早事件的重重迷雾却始终萦绕不去。
兰登考虑过打电话给凯瑟琳打断她在盖斯纳博士实验室的参观，但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诡异的话题必须等她回来当面谈。"即便此刻，当他的身体逐渐回暖、思绪愈发清晰时，他依然无法对自己在查理大桥所见幽灵般的幻象——或者自己的过激反应——找到合乎逻辑的解释。
素来临危不乱的兰登，今晨却因某种莫名的、源自本能的恐惧而惊慌失措。那幅景象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性思维……那个女人，死亡的气息，长矛，还有阴森恐怖的钟声。这段萦绕不去的记忆在他脑中无尽循环。
这怎么可能发生？
他回溯到不到五小时前的昨夜：凯瑟琳在 vivid nightmare 中惊醒，尖叫着他的名字。他安抚着她，听她惊恐万状地描述那个骇人的梦境。
"太可怕了，罗伯特……有个黑影站在我们床尾。她一身黑衣……头戴尖刺光环……握着银质长矛。浑身散发着腐臭，像死亡的气息。我大声呼救但你不在！那个女人对我嘶吼：'罗伯特救不了你。你会死。'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光闪现，整座酒店在烈焰中爆炸。我甚至能感受到灼烧的剧痛……"
当时尽管凯瑟琳的梦境令人毛骨悚然，但兰登认为其中元素都有合理解释。尖刺光环是凯瑟琳当晚讲座的重点内容；银质长矛是她与布丽吉特·盖斯纳会后饮酒时的谈资；硫磺味可能来自他们白天游览的卡罗维发利温泉；而酒店爆炸无疑是因为她昨天看到东南亚爆炸新闻的惨烈画面。
兰登曾安慰凯瑟琳，提醒她苦艾酒是强效致幻剂，再加上她的编辑即将审阅书稿带来的焦虑。"我太了解这种紧张了，"兰登心想，"难怪你彻夜难眠。"
然而此刻站在淋浴间的数小时后，兰登却对自己所见无法给出任何合乎逻辑的解释……至少以他目前对现实的理解无法解释。
爱因斯坦的名言浮现在脑海：巧合是上帝保持匿名的方式。
"我看到的绝非巧合，"兰登的直觉在呐喊，"这是统计学上的不可能事件。"
要么是凯瑟琳的噩梦预见了未来……要么未来因她的梦境产生了反应。无论真相如何，兰登都百思不得其解。更诡异的是，凯瑟琳昨晚的讲座恰恰探讨了这种现象。
预知力。
感知或预见未来事件的能力。
在弗拉迪斯拉夫大厅的讲台上，凯瑟琳曾讲述历史上最著名的预知案例，包括卡尔·荣格、马克·吐温和圣女贞德的透视梦境。她解释道，亚伯拉罕·林肯在遇刺前三日曾与保镖沃德·希尔·拉蒙分享过一个梦境：他看见一具覆盖着的尸体由士兵看守，那人宣布："总统被暗杀身亡。"
接着凯瑟琳又讲述了最诡异的案例——美国作家摩根·罗伯逊。他在1898年出版的小说《徒劳》基于自己一个 vivid nightmare：永不沉没的巨轮"泰坦号"在首航大西洋时撞上冰山沉没。难以置信的是，这本书在泰坦尼克号沉没前十四年就已出版。书中对船舶构造、航线安排和沉没过程的描述精确到令人匪夷所思，这些巧合至今无法解释。
"我知道在场有怀疑论者，"凯瑟琳当时戏谑地瞥了兰登一眼，"所以我想分享一个实验，它由我在诺提克科学研究所的同事多年前设计完成，此后被全球多家实验室复现验证。过程是这样的……"
凯瑟琳点击遥控器，身后屏幕出现图像——一名受试者戴着脑部监测仪，坐在黑暗中小屏幕前。"通过专业设备监测脑电波时，我们会随机展示三种类型的图像：暴力恐怖、宁静祥和或露骨情色。由于每类图像会激活大脑不同区域，我们可以实时观察其意识对图像的反应。"
她再次点击，显示出一段带有间歇峰值的脑电波图——每种颜色代表不同图像类型。"如预期所示，特定图像出现时大脑相应区域就会亮起。都明白吗？"观众纷纷点头。
"很好，"她放大图表横轴，"这个时间轴精确记录了计算机随机显示图像的时刻，以及大脑产生峰值的时刻。"兰登好奇她要说明什么。
"继续放大时间刻度，"她点击显示更短时间增量，"直到毫秒范围……就会发现一个大问题。"她沉默片刻，整个大厅很快响起困惑的低语。兰登也同样疑惑：根据图表显示，受试者的大脑在计算机展示图像前就产生了峰值。
"如各位所见，"凯瑟琳说道，"这位受试者每次都在图像出现前就产生反应。他的大脑相应区域在图像展示前整整四百毫秒就已激活。似乎他的意识提前预知了将要看到的图像类型。"她微笑道，"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部分……"
全场鸦雀无声。
"事实证明，"凯瑟琳说，"大脑不仅在图像展示前产生反应……甚至在计算机随机数生成器选择图像之前就已被激活！就好像大脑不是在预测现实……而是在创造现实。"
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兰登震惊不已。他也知道这个理念——人类思维创造现实的概念——正是多数主流宗教教义的核心。
佛陀：万物唯心造。
耶稣：你们祷告所求的，无论是什么，只要信就必得着。
印度教：汝即神。
兰登明白，这个概念也被现代进步思想家和艺术天才所呼应。商业导师罗宾·夏玛宣称：一切都被创造两次；先是在心中，然后在现实中。毕加索最经典的名言宣称：一切你能想象的都是真实的。
敲门声惊醒了兰登，弗拉迪斯拉夫大厅从他脑海中消散。他回到淋浴间，听见浴室门被推开。透过半透明隔断，兰登看到有人进入的模糊轮廓，顿时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她提前回来了。"肯定是凯瑟琳听说酒店事件急忙赶回。
"马上好，"兰登关掉热水，放弃惯常的冷水冲洗，"今天早上已经受够冷水了。"他抓过挂在淋浴门内的毛巾围在腰间，踏进浴室。"凯瑟琳——"
他猛然顿住。
凯瑟琳并不在那里。
兰登正与一个身穿皮外套、轮廓锋利的男人面对面。
"你他妈是谁？！"兰登厉声质问，"你怎么进来的？！"
闯入者逼近几步，面无表情。"罗伯特·兰登先生？"带着浓重捷克口音，"早上好。我是扬纳切克上尉，来自外交情报局。我冒昧从您卧室取走了护照，希望您不介意。"
"你拿走了我的护照？"兰登只围着毛巾站在这陌生人面前，感到赤裸无助。"抱歉，您是哪位？"
那人亮出证件，但在蒸汽弥漫的空气中，兰登只能看清机构醒目的徽章——一只后腿直立的狮子。"立狮徽？"这个符号很常见，也恰是兰登预科学院的校徽，不过他相当确定这人并非来自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
"我隶属ÚZSI，"男子粗声道，"捷克国家情报局。"
"你可不像情报人员，"兰登心想。这人双眼充血泪汪汪，稀疏头发未经梳理，皮夹克下的衬衫皱得不成样子。
"我只说一次，兰登先生。"捷克官员走向他，仿佛刻意跨过某种无形界限。"您刚疏散了一家五星级酒店。要么给我一个充分理由，要么我立即逮捕您。"
兰登一时语塞。"我……非常抱歉，"他结巴道，"这很难解释，上尉。我搞错了。"
"同意，"对方立即回应，面无表情，"严重错误。为什么拉响警报？"
兰登别无选择只能说实话。"我以为会发生爆炸。"
军官唯一的反应是毛茸茸的眉毛微微抽动。"有趣。什么原因导致爆炸？"
"我不知道……可能是炸弹。"
"明白了。可能是炸弹。所以您担心酒店有炸弹……却跑回大楼上楼来这套房？"
"为了警告我的……朋友。"
男子从外套掏出记事本念道："您的朋友是凯瑟琳·所罗门女士？"
听到捷克情报官员口中说出凯瑟琳的名字，兰登感到一阵寒意。事态正变得越来越严重。"没错。但她已经离开了。"
"原来如此。所以知道朋友安全后，您没有走楼梯撤离，而是跳窗冒险坠入冰河？"
兰登不得不承认这行为让自己都惊讶。"我惊慌失措。教堂钟声突然响起……感觉很不祥。"
"不祥？"对方显得被冒犯，"那是天使经，教授。这里的教堂整点敲钟召唤晨祷。我以为您知道。"
"是，当然，但当时思绪混乱。钟声让我感觉……不知道……就像时间耗尽。我之前在 大堂看到警察——"
"时间耗尽？所以……您的炸弹是定时炸弹？设定在七点整？"
"不是我的炸弹！"兰登竭力保持镇定，"不，我只是非常困惑，本能反应。当然，我会赔偿——"
"无需赔偿，先生，"男子语气稍缓，"人们会困惑。这没问题。我只是想理解您为何认为会有爆炸。消息从何而来？"
"绝不能告诉他，"兰登心知肚明。真相难以置信——概率低到超乎想象——老实交代很可能适得其反。"他绝不会相信我。"兰登突然觉得可能需要律师。
"兰登先生？"官员逼问。
兰登挪了挪身子，抓紧腰间毛巾。"如我所言，我糊涂了。得到了错误信息。"
上尉眯起眼睛，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实际上，教授，问题不在于此。问题在于您得到了非常准确的信息。极其准确的信息。"
"我不明白。"
军官凝视着他，目光如炬："不明白？"
兰登摇头。
"教授，"上尉冷冰冰地说，"今天清晨，就在这家酒店，我的团队发现并拆除了……一枚炸弹。定时引爆装置设定在七点整。"
第九章
摇曳的烛光中，泥人巨人最后瞥了一眼墙上她的照片，然后吹灭蜡烛，离开了他的神圣空间。
我重生了。
沐浴在公寓转瞬即逝的微光中，他走进更衣室。带兜帽的斗篷和厚底靴散落在地，都是他匆忙褪下以便接收以太——这段旅程他总是裸身进行，毫无装饰，全然黑暗。
泥人巨人仔细挂好戏服，掸去领口沾附的干黏土碎屑。游客常被他的外表惊吓，但当地人不屑一顾。布拉格本就是戏剧与幻想之都，狂欢者经常扮成历史传奇人物漫步街头——著名幽灵、女巫、命运多舛的恋人、殉道圣徒……还有这个黏土塑造的庞然巨怪。
布拉格最古老的传说。
一个神秘守护者……正如我。
泥人巨人对黏土怪物的传说了如指掌，因为那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一个保护性灵体……被注入实体形态…… 被赋予了牺牲自己的舒适，以承载他人痛苦的使命。
据十六世纪传说，一位强大的犹太拉比犹大·洛威从伏尔塔瓦河岸挖取湿黏土，塑成怪物以保护族人。运用卡巴拉魔法，拉比在无生命守护者的前额刻下希伯来文，黏土怪物立刻被注入异界灵魂而复活。
他额头的字是אמת——emet（真理）。
拉比称其创造物为golem——希伯来语中意为"原材料"，指塑造怪物的泥土。
此后，魔像巡逻犹太区街道，保护危难者，诛杀恶人，守护社区安全。
但传说在此急转直下。
怪物因孤独与自身暴力而困惑，最终反噬创造者。拉比拼命伸手抹去怪物额头一个希伯来字母才侥幸逃生。
通过擦除字母aleph（א），真理之词——emet——变成了更黑暗的存在——met（死亡）。
אמת化为מת。
真理化为……死亡。
怪物轰然倒塌，失去生命。
站在倒下的创造物前，拉比毫不冒险。他迅速拆解黏土身躯，将碎片藏于布拉格旧新教堂阁楼，据说这些泥土残片留存至今，俯瞰着洛威拉比安息的古老墓园。
"那座墓园正是我旅程的起点，"泥人巨人凝视着自己悬挂着的毫无生气的暗黑戏服，"我就是泥人巨人。灵魂循环中的又一次转世……"
他同样被召唤为保护者——守护那个照片挂在他svatyně（圣所）墙上的女人。她永不能知晓他的存在与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尤其不能知道……我即将要做的事。
他已处决了她最阴险的背叛者之一——布丽吉特·盖斯纳。他仍能听见她绝望供认自己与同谋所作所为时的回声。
有些背叛者就在布拉格，尽在泥人巨人掌握之中。其他则远在千里之外——是阴影中运作的权势人物。
"不将所有人惩罚殆尽，我绝不罢休。"
泥人巨人只知道一种实现方式。
"我将摧毁他们创造的一切。"
第十章
他们拆除了炸弹？！
罗伯特·兰登在酒店卧室穿衣时思绪狂转。他难以理解今早真的发生了一场被挫败的炸弹袭击，更不用说桥上女人的事件。
几分钟前，兰登要求仔细查看捷克官员的证件，对方不情愿地同意，确认他是奥尔德里赫·扬纳切克，六十一岁，ÚZSI上尉。他告知兰登，该缩写代表Úřad pro zahraniční styky a informace（外交关系与情报局），"发音就像冲锋枪——乌兹（Uzi）。"
机构的立狮徽章旁刻着格言Sine Ira et Studio（不怒不偏），尽管上尉的举止似乎两者兼备。
过去三分钟，扬纳切克一直站在兰登卧室门口，用捷克语打电话争吵，同时盯着兰登。
"他觉得我会逃跑？"
兰登穿好衣服，厚重的斜纹裤、高领毛衣和厚实戴尔毛衣终于让他暖和起来。他从梳妆台抓起复古米奇手表戴上，感觉今天可能需要不断保持心灵的光明。
"不！"扬纳切克对着电话怒吼，"这里我指挥！"
他挂断转向兰登："那是您的chůva。他正上来房间。"
我的chůva？兰登不解其意，但显然扬纳切克对此人的到来很不满。
扬纳切克异常瘦高，倾斜的姿势让他仿佛随时会前倾摔倒。兰登随他走进客厅，对方反客为主，点燃燃气壁炉，陷进皮质俱乐部椅，交叉起蜘蛛般的长腿。
刚坐定，套房的门铃响了。
扬纳切克指向门厅："让他进来。"
我的chůva？兰登再次疑惑，走向走廊开门。
门厅站着一位英俊的黑人男子，约三十岁，与兰登身高相仿（略超六英尺），剃光头，笑容明亮，轮廓分明。穿着无可挑剔的蓝色运动外套、粉色衬衫和菲拉德领带，看起来更像男模而非与扬纳切克用捷克语争吵的人。
"迈克尔·哈里斯，"男子伸手道，"荣幸见面，兰登教授。"美式口音，可能来自费城主流阶层。
"谢谢，"兰登握手道，"不管你是谁。"
"首先致歉。扬纳切克上尉本应先致电我办公室再询问您。"
"明白，"兰登完全不明所以，"您的办公室是……？"
哈里斯略显惊讶："他没告诉您？"
"没有，他说您是我的chůva。"
哈里斯皱眉未进套房："扬纳切克在开玩笑。Chůva意思是保姆。我是美国大使馆的法律随员。前来协助您。"
兰登顿感宽慰有了法律支持，尽管希望随员不会注意到兰登已养死了大使送来的昂贵郁金香欢迎花礼。
"我的职责，"随员低声道，"是保障您在海外作为美国公民的权利，据我所知，今早这些权利受到了践踏。"
兰登耸肩："扬纳切克上尉态度强硬，但鉴于情况特殊，我能理解。"
"您很宽容，"哈里斯低语，"但我提醒您谨慎仁慈。扬纳切克上尉擅长利用礼节作为弱点，而且听说此事……很不寻常？"
"你根本无法想象，"兰登仍对桥上所见困惑不已。
"忠告一句，"哈里斯补充，"这家酒店和查理大桥都有密集监控，意味着扬纳切克早已掌握所有细节。所以务必说实话。切勿撒谎。"
"哈里斯！"扬纳切克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我等着！"
"这就来！"哈里斯用流利捷克语回应，然后给兰登一个安抚眼神，"请吧？"
他们发现扬纳切克坐在炉火前，悠然抽着本地佩特拉香烟，仰头吐着烟圈。
"无烟套房的规定形同虚设。"
"全员就座，"扬纳切克命令道，将烟灰弹进地板盆栽，"教授，开始前请交出手机。"他伸出枯瘦的手。
"不行，上尉，"哈里斯干预，"您无权——"
"手机丢了，"兰登说，"掉河里了。"
"当然掉了，"扬纳切克哼道，吐出口烟圈，"您真方便。坐。"
兰登与哈里斯面向扬纳切克坐下。
"教授，"上尉开口，"您更衣时质疑我处理此事的方式。您说震惊于我们发现炸弹后没有立即疏散酒店。"
"我是惊讶，但并非质疑您——"
"哈里斯先生？"扬纳切克转向随员，又吸口烟，"或许您能启发我们教授？"
"当然，"哈里斯平静道，"这是合理疑问。虽然我不能直接评论扬纳切克上尉的程序方法，但可以肯定其行动符合常规反恐策略。广泛宣传的袭击——即使未遂——只会助长恐怖分子气焰。正确做法是尽可能拆除威胁，假装从未发生，彻底剥夺恐怖分子的宣传机会。"
"好吧。"兰登心想每天有多少恐袭被挫败而公众一无所知。
扬纳切克倾身向前，肘撑膝盖："还有其他问题？"
"没有，长官。"
"好，那么转到我的问题……因为我只有一个。而您至今拒绝回答。"扬纳切克缓缓吐烟，如同对孩子说话："教授……您怎么知道炸弹的事？"
"我不知道，"兰登回答，"我只是——"
"您拉了警报！"扬纳切克爆发，"您肯定知道什么！教授，请别再说什么'这很复杂'。我敬您是著名学者，但我也是聪明人。相信我能理解您的复杂情况。"
"兰登先生，"哈里斯平静道，"这是关键时刻；只需说实话。"
兰登深吸一口气，但愿约翰福音的承诺"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应验。
第十一章
编辑乔纳斯·福克曼连连点击鼠标，恨不得终端机速速启动。全世界本应只有两人能访问凯瑟琳·所罗门的私人SVW——凯瑟琳本人，以及从今天下午起的福克曼。
外部人员怎么可能入侵？！
福克曼想到可能泄露的内容——凯瑟琳所有科学研究、笔记，尤其是手稿本身——就生理性反胃。"快点！"他催促着等待电脑启动。
身后，年轻的数据技术员正焦虑地哼着歌俯身查看，这让福克曼更加紧张。电脑终于启动后，福克曼导航至相应文件夹，点击名为"SUM"（所罗门-未命名手稿）的服务器分区别名。
福克曼将凯瑟琳的访问码写在卡片存于抽屉，但未等他取回，电脑发出陌生声响——三声急促蜂鸣。福克曼转回屏幕，预期看到登录窗口，却见鲜红错误提示：
分区未找到。
"怎么回事……？"福克曼再次点击SUM图标。又是三声蜂鸣同样提示。分区未找到？福克曼转向亚历克斯："整个分区……消失了？！"下午福克曼测试凯瑟琳密码时分区还在。去哪了？！
技术员瞪大眼睛跪在福克曼旁接管键鼠。福克曼屏息看他手指飞驰。多次尝试同样结果：三声响亮蜂鸣。
分区未找到。
"别慌，"年轻人声音却彻底慌乱，"这只是说明为掩盖行踪，他们清除了分区。"
"清除？"
"是的先生，即删除。您的数据——"
"谢谢，我熟悉'清除'定义。你是说有人删除了与这书名相关的所有研究及手稿草稿？"
"是的先生。清除是常见黑客后协议。它增加追踪难度。"他再次打字，"但别担心，福克曼先生，我们有冗余系统，所有数据仍存在于企鹅兰登书屋马里兰分发仓库的异地备份。我正在登录恢复。"
亚历克斯指尖模糊成影："只需访问远程分区迁移——"
电脑再次发出三声蜂鸣。熟悉对话框闪现屏幕：
分区未找到。
技术员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又尝试冗余服务器。
分区未找到。
"哦……不，"年轻人说。
福克曼顿感虚弱。凯瑟琳的分区从两台服务器都被删了？！连同她的手稿和笔记？
亚历克斯·科南跳起来冲向门口："我需要回终端，先生。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这是严重漏洞。"
"这还用说！"
福克曼麻木地坐在椅中，听着年轻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空荡走廊。"我需要那些文件，亚历克斯！"他喊道，"我的作者托付了我一整年的心血！"
伦敦深夜，芬奇先生一直监控着变幻的局势。
先是布丽吉特·盖斯纳。这位神经科学家发送了关于凯瑟琳·所罗门手稿的极度不安信息后似乎蒸发。完全无线电静默。
其次是凯瑟琳·所罗门本人。三十五分钟前在布拉格，所罗门做出了无法忽视的出人意料之举。必须立即采取行动。
芬奇考虑过通知美国上级，但那里正值深夜，且他们已授予他"单边行动控制权"做出战略决策。上级的权位也需要对道德模糊的操作保持合理推诿。
"就像这次行动，"芬奇心想，深知同僚们宁愿不知晓他达成结果的手段。
因此，在获悉所罗门行动后几分钟，他遵循直觉扣动扳机，向现场传输了两个词：
立即执行。
命令得到布拉格和纽约待命联络人的确认。
第十二章
"这是你见到的女人吗？"扬纳切克上尉举起平板电脑逼问。屏幕上显示着颗粒感的监控画面：头戴黑色尖刺环、手持长矛的女人。
扬纳切克与随员哈里斯面对兰登坐在炉火前。
"是的，就是她，"兰登回答，回忆起当时的恐慌。
"根据监控显示，"扬纳切克说，"你在桥上与此女擦肩而过，停下搭话，然后突然跑回酒店疏散人员。她对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兰登答道，"她无视我继续前行。"
"她没说话？"扬纳切克嗤笑，"教授，如果她没说话……你为何惊慌？"
哈里斯同样面露困惑。
"她戴着奇特的尖刺头饰……还拿着长矛，"兰登说，"还有非常强烈的……气味。"他立即意识到这听起来有多怪异。
上尉挑起眉毛："你不喜欢她的味道？所以就逃跑？"
"她闻起来像……死亡。"
扬纳切克盯着他："死亡？死亡具体是什么味道？"
"我不知道……腐烂、硫磺、腐朽……这很复杂——"
"兰登教授！"扬纳切克厉声打断，"你怎么知道这栋楼需要疏散？！"
"上尉，"哈里斯介入，"或许该给兰登先生解释的机会？"
扬纳切克用笔敲击记事本，目光始终锁定兰登。
兰登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昨晚，"他尽可能平静地叙述，"我同事凯瑟琳·所罗门在布拉格城堡演讲。结束后我们返回酒店，在楼下酒吧小酌。一位知名捷克神经科学家——布丽吉特·盖斯纳博士——加入我们，她正是邀请凯瑟琳来布拉格的关键人物。盖斯纳博士坚持让凯瑟琳品尝波西米亚苦艾酒，导致她彻夜难眠。"
扬纳切克记录着："继续。"
"凌晨一点半左右，"兰登继续，"凯瑟琳从噩梦中惊醒，极度不安。我带她到客厅壁炉旁沏茶安抚，待她平静后各自回房休息。"
"真贴心，"扬纳切克嘟囔，"但这与你的疏散闹剧有何关系？"
兰登沉默组织语言，最终鼓起勇气坦白："凯瑟琳的噩梦，"他尽可能镇定地说，"她梦见这家酒店发生致命爆炸。"
兰登看出两人都未预料到这个答案。
"这显然令人不安……"哈里斯轻声道，"但桥上那个女人？为何见到她就跑？"
兰登叹息着缓缓道："因为在凯瑟琳的梦里，有个女人出现在我们套房床边。她身穿黑衣，戴着……"他指向平板图像，"就是这个——黑色尖刺头饰，手持银矛。浑身死亡气息，说凯瑟琳会死。"兰登停顿，"接着梦中酒店爆炸，所有人丧生。"
"胡扯！"（Hovadina!）扬纳切克爆发，"如你们美国人所说：狗屁不通！我一个字都不信！"
哈里斯同样面露怀疑。
"我理解你们的反应，"兰登说，"我自己也难以接受，但这是事实。今早当我亲眼见到梦中女子时，我慌了。害怕那梦境是某种……预警。"
"梦境预警？！"扬纳切克厉声呵斥，浓重捷克口音让情节更显荒谬，"告诉我，在所罗门小姐的神奇梦境里，炸弹几点爆炸？"
兰登回想："不清楚，她没提具体时间。"
"但你却在七点整跳窗逃生——正是炸弹设定引爆的时刻！你怎么知道是七点？！"
"我不知道，"兰登说，"教堂钟声响起时，不知为何一切在脑中串联——"
"更是胡扯！"（Ještě větší hovadina!）扬纳切克唾骂着跃起逼向兰登，"双重狗屁！你在撒谎！"
哈里斯挺身挡在两人之间："上尉，适可而止。"
"是吗？"扬纳切克转向随员，"今早七点整——炸弹设定爆炸的时刻——罗伯特·兰登与凯瑟琳·所罗门恰巧都不在酒店。显然他们提前知情。"
"荒谬！"兰登怒不可遏。
"比硫磺味的梦境更荒谬吗？！"
"扬纳切克上尉，"哈里斯严正警告，"你越界了。"
"什么界？！"上尉怒吼，"恐怖袭击险些发生，证据显示这两个美国人提前知情。我不会接受神奇梦境的借口！"
哈里斯凝视扬纳切克毫不退让："你我都清楚兰登或所罗门策划酒店爆炸完全不可信。这根本不合逻辑。"
"考虑到凯瑟琳有明确动机就说得通了。"
"炸酒店的动机？！"兰登难以置信。
"当然，"扬纳切克回应，"刑事调查中我总问一个简单问题：谁从犯罪中获益？无论多么不可能，那人就是首要嫌疑犯。"
"上尉，"哈里斯插话，"凯瑟琳·所罗门能获得什么好处——"
"请教您，教授，"扬纳切克打断，转向兰登，"据我所知所罗门女士在写书？"
"没错。"尽管凯瑟琳昨晚讲座提过，兰登仍因对方知情而不安。
"此外，"扬纳切克说，"据我所知这本书支持超自然力量存在——如ESP、预见未来等，正是所罗门女士的专长。在我看来，关于神奇梦境拯救整酒店人员的新闻会极大提升她书籍的可信度……和销量？"
兰登难以置信地瞪着官员。
"上尉，"哈里斯同样震惊，"您的暗示显然——"
"这是唯一合理解释，"扬纳切克说。
"先生，"兰登低声道，"您指控火警和噩梦是……某种宣传噱头？"
扬纳切克叼着烟嗤笑："从警三十八年，教授，我以为见识过一切。但在你们社交媒体时代，人们为博眼球做出的行径不断令我震惊……如你们美国人爱说的'病毒式传播'。你们的计划其实很巧妙，意外安全且易操作。"
"安置炸弹怎能叫安全？！"兰登质问。
哈里斯陷入沉默。
"你们确保了安全，"扬纳切克重复，"我们发现炸弹很小，置于地下室，破坏力有限。你们匿名提示确保爆炸物在伤人前被发现。"
大堂的警犬……
"顺便说，"扬纳切克补充，"尖刺头冠是妙笔——令人难忘且在监控中显眼。"
兰登感到反胃："先生，这绝非真相。"
"若您这么认为，"上尉说，"或许您不知真相。或许您不如自以为了解凯瑟琳·所罗门。或许她背着你策划一切，利用您成为不知情的共犯。"
兰登拒绝回应这侮辱性指控。
"我很擅长发掘真相，教授，"扬纳切克平板地说，"因此我渴望听所罗门女士的版本。若她真有预知梦，或许她是清白的。但那意味着凯瑟琳·所罗门能预见未来，这将使她非常特殊。她真有这么特殊吗，兰登先生？"
话中的讽刺意味表明兰登与凯瑟琳正面临艰难斗争。有罪推定直至证明清白。
"最后的问题，"扬纳切克说，"所罗门女士现在何处？"
"会见同事，"兰登简略回答。
"谁？"
"我提过的捷克神经科学家——盖斯纳博士。"
"两人在盖斯纳实验室见面？"
兰登惊愕对方竟知情。
"放轻松，"扬纳切克举起纸条，"我从您卧室连同护照一起取的。"
正是凯瑟琳留下的字条。扬纳切克只是在试探他。
"会议几点？"
"八点，"兰登回答。
扬纳切克看表："几分钟后。实验室在哪儿？"
兰登昨夜得知盖斯纳实验室位于布拉格地标——十字架堡垒（Crucifix Bastion）——一座中世纪防御工事改建的超现代研究机构，距市中心四公里。"我打电话给凯瑟琳，"他提议，推测她不愿在盖斯纳面前受审，"她肯定立刻返回——"
"实验室在哪儿？！"扬纳切克爆发，推开哈里斯逼至兰登面前，"我立即逮捕您，教授，你们领事馆需数周才能办完手续。"
兰登站稳脚跟："我希望与哈里斯先生单独谈话。"
"最后机会，"扬纳切克厉声，"实验室在哪儿？"
漫长沉默后，下一个发言的声音如匕首刺入兰登后背。
"十字架堡垒，"哈里斯平板地说，"距此四公里。"
第十三章
罗伯特·兰登被扬纳切克上尉押送穿过酒店大堂时，感觉自己像罪犯。经过前台时，扬纳切克电话响起，他走到远处接听。
"教授，"哈里斯趁机低语，"请理解——扬纳切克早知实验室位置。他在诱您犯妨碍公务罪。我披露地点是为防止他指控您阻挠调查。否则您会立即被捕。"
谢谢……大概吧？
"说够了！"（Dost řečí!）扬纳切克挂断电话大步走来，"闲话少说！出发！"
兰登顺从地随两人走出酒店，踏入纷飞细雪中。二月黎明来得迟，但朝阳终升，为城市铺上灰蒙光泽。走向路边时，哈里斯从手机抬头说："上尉，我已通报大使。"
"大使本人？"扬纳切克嘲弄，"不信自己判断？"
"是我不信您的判断，"哈里斯毫不退缩，"鉴于指控严重性及被控者地位，我有责任最高层级通报使馆。"
"随你便，"扬纳切克嗤笑挥手，"我相信兰登先生与我不需要你。"
"错了，"哈里斯反驳，"我将带兰登先生回使馆。他可在更舒适环境等待您接所罗门博士。"
兰登决意不让凯瑟琳独对扬纳切克，正要抗议时上尉大笑："哈里斯先生，您可离开，但嫌疑犯兰登先生需随我去实验室。"
"嫌疑犯？"哈里斯挑战，"您未指控任何罪名，他完全有权——"
"我很乐意指控，如果您希望。他疏散布拉格顶级酒店且借口离奇，这并不难。"
哈里斯沉默权衡，片刻后凝重转向兰登："教授，我请求与大使紧急会晤。您独自待半小时可否？"
"当然，"兰登说。
"好。我简报大使后到实验室与您会合——可能大使本人同行。"
"谢谢，"兰登说，"我相信与凯瑟琳谈话后一切都会澄清。"
哈里斯转向又点燃烟的扬纳切克："上尉请注意，使馆正关注您。我们无法阻止您失礼，但若您敢逾越道德或法律——"
"明白，"扬纳切克薄唇叼烟打断，转身示意附近车辆。黑色斯柯达轿车疾驰而来，徽章醒目，刹停时距人群仅数英寸。
兰登急退。小心！
扬纳切克拉开后门示意兰登上车。
兰登入内时，扬纳切克对哈里斯说："公平警告，随员先生。您该抓紧。我无意延迟审讯所罗门女士。"
迈克尔·哈里斯的出租车驶出四季酒店。司机示意右转，误将他当作不知使馆路线的美国游客——宰客完美目标。
"走马内斯桥，该死！"（Jeďte přes Mánesův most, sakra!）哈里斯用带脏话的捷克语怒吼，"我赶时间！"
司机瞪大眼急转左。当地人总震惊于美国人说流利捷克语——尤其当对方是身高六尺二、穿定制西装的黑人时。
迈克尔·奥库·哈里斯在费城富裕家庭长大，由来自布尔诺的移民保姆主要抚养。按父母建议，保姆只对男孩说捷克语，十五岁时迈克尔已完全双语。 UCLA法学院毕业后，他决定运用语言专长任职布拉格美国使馆——这座拥有精致美食、美女与刺激工作的异域城市。
但近几周，工作变得远超出他想要的"有趣"。今早更是将"有趣"提升到全新层级。
查理大桥事件对哈里斯仍难以理解。扬纳切克声称这是为凯瑟琳新书策划的宣传噱头看似荒谬，但哈里斯不得不承认其中存在诡异逻辑；他总是震惊于成功人士为事业晋升所冒的风险。
"我自己也不例外，"哈里斯提醒自己。
数月来他一直为大使做些"账外"工作，尽管技术合法却游走边缘……且绝对令人反感。即便如此，丰厚的额外报酬加大使的个人影响力，令哈里斯无法拒绝。"希望不会反噬，"哈里斯心想。
但他有种不安的预感：它将会。
第十四章
在老城区，泥人巨人蜿蜒穿出公寓周边拥挤的迷宫巷道。这些幽暗的通道网络最窄处仅两米宽，如藤蔓枝须般盘绕在古老街区间。
行进间，泥人巨人深吸一口气，将冷空气压入肺底，试图重新校准心神。与"以太"的接触总让他脱离物理现实的束缚，却也同时唤醒感官。"必须保持警觉。还有任务要完成。"
泥人巨人的复仇计划需要一项他尚未掌握的关键信息。他必须极度谨慎行事；若在搜寻过程中留下任何痕迹，都可能暴露自己。因此他精心选择了下一处目的地——个能匿名获取答案的僻静场所。
此刻他身着便装——长裤、衬衫、派克大衣，戴褶皱报童帽和遮住大半张脸的深色墨镜。这身打扮比他戏服更常见，不过他仍珍惜能以泥人巨人身份行走街头的时光，那时外在形象正映射内在灵魂——来自异界的强大守护者。
戏服还有实际好处。布拉格是座监控之城，公共场所遍布带面部识别软件的摄像头。常有人说布拉格对戏服面具的热衷，实则是市民试图享受短暂匿名时刻。故当泥人巨人需要真正匿名时，他借厚层黏土获得在物质世界自由穿行的奢侈。
昨夜他装扮成泥人巨人并非为遮掩外貌，而是向盖斯纳博士隐藏真容。并恐吓她。他现身带来的震撼无疑助她吐露最深秘密；泥人巨人仍在消化从她那里获取的所有信息。
他们在地下建造的骇人设施……
她同伙的身份……
以及无意中透露的……他能让一切崩塌的巧妙方式。
泥人巨人拐入名为梅兰特里霍瓦的宽阔巷道。这里仍窄得无法通车，零星散布着刚开门的店铺咖啡馆。少量游客已开始在这迷宫中漫步，啜饮咖啡，拍摄独特蜿蜒的通道。
右转经过性机器博物馆，橱窗陈列着取悦人体的精巧装置。这对他毫无吸引力；"以太"带来的高潮远胜肉体满足。
即便如此，橱窗中淫秽图像仍让他脑中浮现她……躺在爱人怀中的画面。这念头令他作呕。泥人巨人已决定能为她做的最仁慈之事，就是尽快清除这个男人。他的死当然会让她悲伤，但泥人巨人会全数吸收她的痛苦助她遗忘。
魔像的职责就是承担弱小灵魂的重负。
来到广场时，空气中弥漫着烤栗子香气与波克琴声——这种波西米亚小风笛是街头艺人的最爱。泥泞的鹅卵石广场已聚集晨间游客，有些人聚在天文钟下等待八点圣徒巡游。
附近几个戏服角色收小费合影。这些人穿深色长袍戴高帽，画着夸张哈勒昆妆容——全白脸谱与漆黑眼窝。"投机者，"他心想，怀疑这些并非布拉格恶名昭彰的撒旦教会（Církev satanova）真成员。自《每日邮报》刊登题为《探秘布拉格"黑暗哈勒昆"撒旦仪式》的暗访照片后，游客似乎愿为重金购买真撒旦教徒照片。
宗教与神秘主义已织入这座城市肌理，游客随处可见天使、圣徒、魔鬼与古老神话人物漫步街头。一位扮黑天使的女演员常站广场，在王子酒店（Hotel U Prince）前展开黑翼迎客入内，前往酒店著名的地下洞窟——黑天使酒吧（Black Angel's Bar）。
此时如他所料，羽翼天使已回家就寝，酒店优雅入口空无一人。泥人巨人潜入内部，顺旋梯走向酒吧。他计划在那里找到答案。
黑天使酒吧坐落于酒店地下数层的十二世纪哥特式石窖中。传说修复期间，工人偶然发现藏有名为阿洛伊斯·克尔恰者的古老日记宝箱。日记记载昔日的异域鸡尾酒与神秘药剂配方，有些据传具魔法效力。游客频访黑天使酒吧，期盼其著名格言确有其事："在此，不可能化为可能"（here is impossible possible）。
"但愿如此，"泥人巨人期望。若一切按计划，他达成"不可能"所需的信息将在此地窖中找到。"承蒙死亡天使之恩，"他心想。
第十五章
乔纳斯·福克曼独站二十三楼办公室窗前，茫然凝视凌晨两点的曼哈顿灯火。"不眠之城，"这位编辑思忖，深知若找不到作者珍贵手稿，自己将长久难眠。
他仍期盼技术员随时来电称"黑客事件"仅是数字故障，但福克曼预感确有更黑暗之事发生。"其他分区未受影响。唯独凯瑟琳的……"
他拿起办公室电话欲拨往布拉格，但握听筒片刻后又放回座机。中欧仍是清晨，这消息无疑将摧毁她。凯瑟琳信任福克曼，他深感有道义责任挽回局面……尤其在他说服她将作品安全存于公司服务器后。
"究竟谁窃了手稿？几小时后会否现于黑市？"
福克曼强迫自己深呼吸。他提醒自己今夜尚有转机……一丝好运……而他需立即谨慎行动。
他穿过办公室锁上门，悄声旋上门栓。随后走向塞满出版纪念品的书架——营销海报、凹凸印版、文学奖杯、镶框畅销榜单与限量试读本。他从顶层取下最珍爱之物……个定制马克杯。
杯身绘有圣杯、三角与玫瑰符号。这是二十年前与罗伯特·兰登首度合作出版《失落神圣女性的符号》（Symbols of the Lost Sacred Feminine）后的赠礼——该书销量仅够兰登买此杯……余钱无几。多年来，这杯已成兰登永恒友谊与持续专业合作的象征。
福克曼从杯内取出一把钥匙，返身用其解锁办公桌底层抽屉。
抽屉深处安然躺着厚叠打印稿——481页双倍行距——整齐叠放束以橡皮筋。福克曼将手稿取出置于宽大木桌。
标题页仅有两行：
无题（untitled）
凯瑟琳·所罗门 著 (by katherine solomon)
"感谢上帝我仍用纸编稿，"他想着松了口气，庆幸至少留有一份副本。数小时前凯瑟琳授予权限后，福克曼按习惯立即打印了编辑副本。
多数编辑用文字处理器与"修订追踪"功能直接编改数字稿，但福克曼仍偏爱纸堆与传统蓝笔。这一次，守旧派终得回报。
出版业曾有过仅存一份手稿的年代。作者手写文稿，装盒送至出版社办公室。《呼啸山庄》《卡拉马佐夫兄弟》《丧钟为谁而鸣》皆以单一原始纸稿问世。
"放轻松，"他告诫自己，"若麦克斯威尔·珀金斯能冷静处理海明威与菲茨杰拉德手稿，我定能同样应对凯瑟琳·所罗门。"
话虽如此，他首要任务是制作数字备份。过去这需将整部手稿重键入文字处理器。如今光学字符识别扫描仪仅需数分钟。
"在企鹅兰登书屋（PRH）厘清事件时，留个保险。"
但斟酌计划时，他惊觉不安：出版社的OCR扫描仪与复印机皆连接公司网络；若黑客能侵入最安全数据库，联网的OCR与复印设备难称安全。鉴于今夜种种，福克曼不愿冒险。
他看表：凌晨2:09。若溜进附近24小时联邦快递打印寄送中心（FedEx Office Print & Ship），可使用其OCR与复印设备，匿名且不可追溯——无疑比出版社联网设备安全得多。
信心既定，福克曼迅速将手稿裹入衬垫信封密封，塞进背包。系好黑色跑鞋，穿上复古灰羊毛厚外套，他背起背包离开办公室锁门。三十秒后，他乘电梯降至大堂。
出电梯时，福克曼向坐守空旷大堂安保台的通宵警卫挥手："明天见，马克。"
"谢谢，福克曼先生。祝夜安。"
"安眠已太迟，"福克曼心想。
他急步走向出口，穿过大堂两侧高耸书墙——这里自豪陈列兰登书屋（Random House）自1900年代初的经典作品，当时联合创始人贝内特·瑟夫与唐纳德·S·克洛普弗以重印小出版社起家。创始人文学品味多元近乎"随机"（random），故以此命名出版事业。
福克曼的几部作品亦栖身这些神圣书架，今夜之前他深信凯瑟琳著作的首版终有一日位列其中。
"你此刻唯一任务，"他推开旋转玻璃门步入街道时提醒自己，"保护这份手稿。"
夜寒刺骨，此时人行道空无一人。福克曼于百老汇右转疾步南行，冰风掀起外套下摆。横穿大道时，他全神贯注未察觉黑色厢型车尾随于一个街区外。
企鹅兰登书屋数据安全部位于随机大厦四层，六台安全终端深藏于嗡鸣服务器机架迷宫中。这紧凑设施负责维护出版社内部服务器坚不可摧的防火墙。
安全技术员亚历克斯·科南正疯狂敲击终端，他已确认凯瑟琳·所罗门的手稿与研究文件夹尽数消失——归零、擦除、不可恢复。"这不再是救援任务，"亚历克斯心想，"无人生还。"
令人不安的是，系统入侵检测/防御系统未标记漏洞利用痕迹——无异常注册项、文件修改、系统配置变更或可疑数据包捕获。显然黑客拥有独特技能。"这帮人究竟什么来头？！"
急于通知乔纳斯·福克曼，亚历克斯拨其办公室电话未通。"奇怪。"他致电大堂夜班警卫："马克，我是系统部的亚历克斯·科南。能否立即呼乔纳斯·福克曼到安全中心？急事。"
"他听不见啦，"警卫惯常欢快答道，"刚出大楼。"
福克曼走了？！我们被黑…就因为他的书！
亚历克斯以为福克曼仅出门透气很快返回。他犹豫是否应警报企鹅兰登书屋高层，但此刻无人能解困，且他们可能当场解雇失职的他。"损害控制，"他告诫自己，"我还有时间解决。"
亚历克斯的黑客技能扎实，正如多数系统安全技术员。给定数小时与些许运气，他有望厘清谁入侵了企鹅兰登书屋。而后依发现结果，他或能找出巧妙方式反侵对方。
第十六章
罗伯特·兰登挤进斯柯达明锐轿车后座，顿感困兽般压抑。前排的扬纳切克上尉将座椅推至极限，迫使兰登屈膝抵胸，窒息感阵阵袭来。通风口喷着灼热空气，混杂上尉的香烟雾气，兰登庆幸自己只穿了戴尔毛衣而非笨重的巴塔哥尼亚羽绒服。
扬纳切克又压低声音用捷克语通话，车辆沿伏尔塔瓦河岸向南疾驰。脖颈粗壮的司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中尉，身穿深蓝色ÚZSI连体制服，斜戴军用贝雷帽。他更像健美运动员或职业摔跤手而非执法特工，此刻单手握方向盘在车流中蛇形穿梭，仿佛急于表现给上司看。
轿车沿马萨里克河滨路南行，兰登恶心反胃，强迫自己望向窗外开阔处。
他们刚掠过伏尔塔瓦河中一座小岛，岛上矗立明黄色的新文艺复兴风格卓菲宫（Žofín Palace）。与古老宫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左前方浮现布拉格最著名的超现代建筑——由两栋相互依偎的塔楼组成的"跳舞的房子"（Dancing House）。建筑师弗兰克·盖里称它们为弗雷德与金杰（Fred and Ginger），虽显想象力牵强，但考虑到伦敦天际线已有"小黄瓜""对讲机"和"奶酪刨丝器"，布拉格这对舞坛影星或许堪称幸事。
兰登素来钦佩布拉格对前卫艺术的热情。全球最激进的收藏荟萃于多克斯中心、贸易博览会宫与坎帕博物馆。然而布拉格独特之处在于业余"快闪"装置常突然现身街头，少数幸运者——如列侬墙与悬伞人——更因备受喜爱而被永久保留。
"教授，"扬纳切克突然转身面对兰登，椅背更深压入兰登膝盖，"抵达十字架堡垒后，我将隔离您与所罗门女士。我需在您不在场时审讯她，避免你们串供。"
"串供？"兰登强压怒火重复道，"我所说句句属实。"
"很好。那您无需担心。"扬纳切克已旋回面向前方。
兰登担忧凯瑟琳即将面对扬纳切克的遭遇。上尉似乎认定两名美国人——或至少凯瑟琳——为私利策划了这系列诡异事件。
"彻底疯狂。"
即便如此，无论兰登如何推敲，仍无法解释她的梦境为何能预见查理大桥场景。"她未向任何人透露幻象……我们直接回房就寝。"唯一剩余的解释——尽管兰登觉得难以置信——是凯瑟琳确实经历了预知梦……她的泰坦尼克式预感。
兰登的困境在于他从不信预知。职业生涯中，他虽在古籍中屡见相关记载，却始终摒弃透视概念，认为任何形式的预知——预言、占卜、征兆、通灵、占星——皆是史上最古老的妄想。
自人类有历史记录起，便渴望窥见未来。诺斯特拉达穆斯、德尔斐神谕与玛雅占星师等先知被尊为半神。即便今日，仍有众多高知人士咨询手相师、算命者、通灵人与现代占星指南。
"预知未来是人类执念。"
兰登的学生常问及史上最著名"先知"诺斯特拉达穆斯。先知的隐晦诗似乎预言了法国大革命、希特勒崛起与世贸中心坍塌等事件。兰登向课堂承认，少数四行诗确实存在对未来的惊人指涉，但他总提醒学生：诺斯特拉达穆斯写作"浩繁、隐晦且平庸"。即先知以晦涩模糊语言写下942首独立诗篇，预测战争、自然灾害与权力斗争等寻常事件。
"偶有吻合不足为奇，"兰登告诫，"我们都愿相信魔法或超自然存在，故心智常诱使我们看见虚幻之物。"
为阐明观点，每年新生研讨课伊始，兰登会让学生提交精确出生时辰。一周后，他分发印有姓名的密封信封，称已将生辰数据交予知名占星师解读。学生拆信时总因占星准确性惊喘不已。
随后兰登让他们交换纸张。他们惊觉所有"占星解读"竟完全相同。这些陈述因包含普遍心理而显得准确：
"你常有自我批判倾向"
"你以独立思考为傲"
"你时而怀疑是否做出正确决定"
兰登解释称，这种在泛论中寻找个人真相的急切心理称为"巴纳姆效应"（Barnum effect）——得名于P.T.巴纳姆马戏团用"人格测试"愚弄观众相信其通灵能力的伎俩。
ÚZSI轿车猛向左转，将兰登从思绪中拽回。车辆开始攀爬福里曼卡公园（Folimanka Park）的辽阔林地——这片广袤公共空间位于布拉格中心区边缘。
高山顶端，兰登勉强辨出分水岭上方十字架堡垒的石砌城墙。他从未造访过这座小堡垒，它荒废多年直至近期才翻新，但此刻他对重建工程的了解远超预期——昨夜其骄傲的新租户曾滔滔不绝地炫耀。
布丽吉塔·盖斯纳博士。
这位捷克神经科学家是查理大学讲座系列理事，亲自邀请凯瑟琳担任昨夜主讲人。讲座后，盖斯纳与凯瑟琳和兰登在酒店酒吧小酌。但她未祝贺凯瑟琳，反而几乎不提精彩演讲，只顾夸耀自身工作与神奇的新私人实验室。
"堡垒虽小，却是研究机构的绝佳选址，"盖斯纳滔滔不绝，"古老要塞坐拥城市无敌景观，厚重石墙提供卓越电磁屏蔽，正是我精密神经成像研究的理想场所。"
盖斯纳继续吹嘘其在脑成像技术与神经信息网络领域的成功，使她在研究与资金上完全自主——如今她可在"极度私密环境中随心所欲工作"。
当ÚZSI轿车驶出树林，悬崖上浮现的实验室景象让兰登对凯瑟琳的安全生出意外担忧。
莫名地，他突然感到危险迫近。
他希望这不是预知。
第十七章
乔纳斯·福克曼沿五十二街东行，朝呵气的双手在寒夜中泛白。此时街道空无一人，手稿在背包中沉甸甸的。万幸的是，二十四小时联邦快递服务点仅隔一个街区，就在第七大道对面。
福克曼仍苦思为何有人仅盯上凯瑟琳的书。企鹅兰登书屋数据库里有无数更明显目标——关乎出版社盈亏的知名作家担保畅销书。这说不通。福克曼开始怀疑或许此次黑客事件并非盗版，而是……另有所图。
福克曼前方二十码处，一辆黑色厢式货车靠边熄火。福克曼本能放缓脚步，空荡街道令他不安。片刻后他意识到多疑了：货车司机吹着口哨跳下车，阅读写字板。他未瞥福克曼一眼，径直反向走去。
福克曼放松警惕，经过货车继续前行。
前方，离开的司机停步查看门牌号，再次核对写字板后转身折返。"强尼！"他朝货车喊道，"邮件地址写的什么？这没希腊烤肉店！"
"再过一个街区，"福克曼指向远处，"过第七大道就——"
身后一拳猛击福克曼右肾，黑袋罩头而下。未待他反应，两双强健手臂已将他提起抛入货车。他重重摔在硬质地板上，撞击令其窒息。车门砰然关闭，数秒内他感到货车急速加速。
喘息且目不能视的惊恐编辑试图缓过神评估处境。福克曼编过足够多惊悚小说，深知角色被蒙眼扔进货车后座的后果。
从来不妙。
三街区外，随机大厦内的亚历克斯·科南已拨遍福克曼所有联系方式——办公室、住宅、手机——却无处应答。
"他到底去哪了？！我们正处于危机中！"
福克曼似乎只是关机夜游——或许去了"冰岩之上"（On the Rocks），那家神经质编辑们常彻夜买醉安抚情绪的附近威士忌酒吧。
迄今亚历克斯在识别黑客方面毫无进展。他梳理残骸却未发现有价值线索。"我需要更精细的梳理，"他明白。下一步需用专有取证算法扫描丢失手稿的独特特征——关键词、概念、人名——但为此他必须联系福克曼。
或者……他意识到，"我可以直接打给凯瑟琳·所罗门？"
企鹅兰登书屋规程禁止该呼叫，要求所有作者沟通必须通过其编辑——这些可信灵魂已学会如何应对作家的怪癖、反常与不安。
"去他的，"亚历克斯心想。他不仅需深入了解凯瑟琳的书，更认为她有权知悉手稿被盯上一事，尤其这可能意味她人身安全受威胁。
心意既定，亚历克斯调取凯瑟琳·所罗门作者档案，找到手机号拨打。福克曼提过凯瑟琳正在欧洲，意味着当地是清晨，但若吵醒她，她会理解事态紧急。
凯瑟琳手机响四声后转入语音信箱。"该死。"他简短留言自我介绍，请她立即回电。
挂断后他再次尝试福克曼手机。
无应答。
此时他忆起福克曼提及所罗门与另一位作者同行——哈佛教授罗伯特·兰登。
"也在企鹅兰登书屋数据库中，"亚历克斯认为值得一试。
他调取兰登档案拨打该手机号。
兰登线路甚至未响——直接转入语音信箱。
亚历克斯挂断，顿感孤军奋战。
"人都到底去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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